唐维扬
客气,不仅是指待客或做客的情感态度,如文质彬彬、行礼如仪等等,还指人和人之间的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关系。小孩子初到陌生人家做客,也往往规规矩矩地依傍在大人身边,平日的活泼天真便少见了,成了个“小大人”。主人给他点糖果,他虽然眼里发亮,但却不敢接——他要读懂大人的眼色才敢。成年人做客又何尝不觉拘束呢?传说有一名穷人,夏天去做客,自己没有长衫,便借了一件,但又怕出汗弄脏,讨人嫌,便在长衫里衬了自己的一件棉坎肩。主人见他大汗不止,便劝他宽衣。他却连连推辞说:“我喜欢出汗。”其实,即使不穿棉坎肩,做客而窘得出汗的事也是常见的。《世说新语》载,魏晋时的钟繇有两个极聪明的儿子,一叫钟毓,一叫钟会。魏文帝很喜欢他们,便邀他们做客。钟毓热汗直流,文帝问,“你为什么老出汗呢?钟毓答:“战战惶惶,汗出如浆。”文帝又问钟会:“你为什么没出汗呢?”答:“战战粟粟,汗不敢出。”
初次上门的女婿叫做新客,这新客虽然被礼待的规格很高——比如要坐首席,但那滋味却是极不好受的。有个毛头小伙子要当新客了,他生怕喝醉酒出洋相,便老是默念着一套编好的谎话:“我不会喝。”以致于神经兮兮,丈母娘请他喝茶,他也连说:“我不会喝。”
看来,“客气”实质是一种虚文缛礼,一种多余的社会伦理规范,一种沉重的人格面具,它束缚着人的自然本性,很应该丢掉的,所以文明礼貌用语中专加了一句:“不客气。”
这“不客气”的精神不仅应用于待客或做客,人人之间都应以自然本真的态度相处。放下沉重的人格面具,活得才会轻松愉快。如果同志之间欲互相批评帮助,同行之间要互相切磋琢磨,师生之间愿教学相长,甚至上下级之间想同心同德,那就更不能客气了。因为,这里需要的是真诚、忠实,不容许虚伪、矫饰的侵入,否则,真诚的人际关系将会变质变味。沈尹默先生初学书画时,曾向陈独秀请教,陈批评其字道:“媚俗入骨”,真是一点也不留情面,不讲客气。但因这次批评,却使沈发奋练功,功成一家,假如当初没有陈的那切中要害的批评,说不定他还会长期沾沾自喜,无多长进呢。
徐志摩、林语堂、钱钟书都曾求学剑桥。据他们考察,剑桥之所以会造就出世界上众多的一流学者和政治家,与其导师制关系极大。导师制规定每两三个学生就有一个教授定期指导,指导的方式就是教授把学生叫到自己家里与学生讨论、闲侃,导师对着学生吸烟,谈吐很是随便,这时便没有了森严的等级和客气的讲究,身心进入自由、放松状态,灵魂也都完全敞开,长期郁结的疑问和烦恼,便在心灵的真正交流中得以化解。据徐志摩称,他在美国读了几年大学,一直不通,到了剑桥,经烟一熏,通了。其实,师生之间的这种自由讨论,在中国亦有传统。《子路·曾皙·冉有·公西华侍坐》便生动地描绘了孔子和他的弟子之间融洽而饶有情味的师生关系。当年章太炎先生在东京向鲁迅、钱玄同、陈独秀等人讲授文字学,那场面也是极随便的。据说钱玄同每到心领神会处,便也如孙悟空闻道一样,禁不住心神震荡,便想跳跃起舞,但由于跪坐在塌塌米上不方便,他就爬来爬去,被同学们称为“爬翁”。
当然,也有另外几种不客气,比如声称“别怪我不客气”的不客气,宣传什么“你的就是我的”的不客气,我们却是应该反对的,因为它们都是以损人害人为目的,有悖于健康的人性的。 |